编者按:我不是悲观论者,但是我还是喜欢王老师的《黄祸》。王老师的对中国社会纵深的理解,是值得我们思考的精神食粮。
王力雄
在对中国未来的各种预言中,“崩溃论”似乎最少被当真。 因为我写过小说《黄祸》,也就被当做崩溃论者。出版于1991年 的《黄祸》写了中国崩溃,数亿中国人走向世界, 引发各种冲突的故事。虽然是禁书, 当年的读书人大都通过地下管道看过或知道。至今二十多年过去, 每次在出版社的结单上仍看到《黄祸》在卖,似乎奇怪,又不奇怪, 只要中国的未来还不确定,崩溃就始终是无法排除的前景之一,《 黄祸》也就总会有读者。
二十年来,《黄祸》描写的情景并未发生,中国的走向看上去也完全 不同,但是我却时常感到,我描写的灾难正在步步逼近, 而不是离得更远。
不以为然的说法是,中国从未停过亡国之说,鸦片战争的列强瓜分、 民国初年的军阀混战、日本占领大半个中国、还有文革和六四, 不都好像马上没有明天?然而全都过来了, 未来的中国仍会船到桥头自然直,崩溃论只是杞人忧天。
最大的危机
对此,首先谈的不应该是中国的危机,而是中国的稳定。 恰恰是在这种稳定之下,让人看到最大的危机。
一个真正稳定的社会应该同时并存多重整合。单从组织整合而言, 政权只是之一,民间组织、宗教组织、多党制度等, 都应该发挥整合作用。表面上,多元组织会产生竞争,形成冲突, 然而对真正的稳定却不可少。例如执政党垮台,在野党立刻顶替, 就可以避免权力真空造成乱局。
文化传统、宗教信仰、道德伦理、意识形态等, 都有整合社会的作用;完善的法治,无形之手的市场, 以及服从宪法的国家化军队等,也可以在政权失效时维系社会, 使之免于崩溃。
但是今日中国,却是其他整合机制都不存在, 只由政权独自垄断整合社会的所有功能,而政权只能归于一个党。 凡是可以替代那个党的,皆被压制或铲除, 任何在那个党之外的力量都要消灭。 唯有那个依靠政权行政体系和警察手段的党, 巨细无遗地管理十三亿人。
那个党的确做到了,对它的任何挑战都是以卵击石, 甚至没有挑战能够形成。然而正是这种对党而言的稳定, 成为中国的最大风险——只要那个党垮台, 整个社会就同时失去整合。在这个意义上,中共把中国变成了人质— —只要中共亡,它也让中国同归于尽。
不期而至的突变
今日中共的根本宗旨,只在保持自身权力。其最大规模的行使权力— —维稳,不是维社会之稳,是维权力之稳。其维稳的所作所为, 无不在于压制对权力的不满,消灭对权力的挑战,限制体制外活动, 扼杀体制外组织,堵塞释放社会压力的一切管道。
让我们想象一个没有安全阀的高压锅,被堵塞了所有出气口, 却烧在火上。虽然看上去的确会比安全阀跳动喷气显得安稳洁净( 维稳体制层层下级都向上级表现这种安稳),但是此时, 知道情况的人会如何预期?又会发生什么结果?
对此,裸官和裸商们最清楚——中国这口锅迟早要爆炸, 明智的做法就是尽快逃离,转移到海外。被炫耀的中国盛世, 从中得益最多的核心成员却纷纷携财抽身, 不是比什么都能说明隐藏的危机?
当然,因为看不到可以挑战政权的力量, 也有很多人认为中国不会变,更无崩溃可能。 然而突变不是一定出自大力量或者大事件, 最后一根稻草可以压倒骆驼。突变恰恰不会事先看到, 此中典型莫过于当年世界那么多研究苏联的机构专家, 却对苏联的垮台毫无预料。
美国物理学家Per Bak和Kan Chen研究“自组织临界”(self-organized criticality), 沙堆达到那种临界时会在散沙之间形成某种“一体性”, 即每粒沙的细微运动和能量都能贯穿整个沙堆。那时,没准哪粒沙( 是没有规律和无法计算的)就会导致沙堆整体发生坍塌, 也就是崩溃。达到那种临界的社会是一样的, 加强镇压可以把崩溃延后, 如同不断拍打沙堆周边可以让沙堆继续增高,但终归会垮, 且堆得愈高,垮得愈烈。
人类社会与沙堆的不同在于,组成沙堆的沙粒本身没有能动性, 因此沙堆坍塌不会愈演愈烈,达到恒定的临界值就会停止。 而人是变量,社会的临界值会随人的能动性变化。 在社会稳定的情况下,人的能动性被法律、秩序整合在一起, 可以极大地提高临界值。一旦社会发生崩溃,失去法律和秩序, 人的能动性就会反过来成为推动崩溃的加速剂, 临界值也会随之锐减。经验证明,平时有很强稳定性的大系统, 往往一垮就是“兵败如山倒”。
无利则不稳
毛时代的经济危机饿死了上千万人,对其政权竟是波澜不惊, 在于那时政治和经济是被分开的,政治高于一切, 经济只是局部问题,因此经济危机不会影响政治稳定。 邓小平转为经济至上,经济发展被当作化解社会矛盾的灵丹妙药, 花钱买稳定——通过给民众利益换取服从, 从而把民众服从和利益越来越紧密地联系在一起。这时, 任何经济问题同时也就是政治问题。有利歌舞升平,无利群起攻之— —可以说有利则稳,无利则不稳,而这“有利”和“无利” 的一字之差,能使看似稳定的社会说变就变。
在这种情况下,当政集团只有让中国的经济之车始终保持疾驰。 然而经济发展有其规律和周期,总会有高有低, 不可能永远高速发展。世界每个曾被视为经济楷模的经济体, 几乎都遭遇过危机,导致萧条或衰退。中国经济也不会例外。
一个社会稳定还是不稳定,其考验不在顺利之时,而是在挫折关头。 当下中国,无论是以生产过剩为特征的古典经济危机, 还是以金融风暴为特征的现代经济危机, 或是以出口链条中断为特征的全球化经济危机,都已埋下众多隐患, 蓄势待发。而在经济至上的社会,人民不再相信意识形态, 专制政权因此不能再靠主义提供自身执政的合法性, 又拒绝实行民主去获取合法性,于是只能以有效性代替合法性。 对中共政权而言,有效性就是保证经济不断发展, 一旦发生经济危机,就标志政权有效性丧失, 人民的服从即会随之下降,从而导致政治危机,引发社会危机。
当三重危机叠加时,也就在劫难逃了。
专制下的“串联”
中国的独特现象——广泛的局部不稳定( 每年十几万起群体反抗事件)和全局的超稳定之所以能够并存, 在于专制政权可以切断反抗的串联。只要局部反抗相互存在时间差, 政权就可以利用对武器的垄断,以及组织、通讯、 机动性方面的绝对优势,集中力量分头镇压。 任何局部反抗都无力对抗当局这种优势。惟一可以改变力量对比的, 是众多局部反抗能在同一时间起事,变成全局动荡, 致使政权首尾难顾,镇压力量分散为杯水车薪,优势也就化为乌有。 然而同时起事的前提正是串联, 因此专制政权把串联视为大忌一点不奇怪。专制措施的很大一部分— —不许组党结社、禁止民间办报、严控NGO、把持宗教组织、 设立网络警察等,追根溯源都是为了防止串联。
千年进化的统治技巧和当代日新月异的技术手段, 使得中共政权获得空前的统治能力, 成为人类有史以来最强的国家巨兽,似乎没有任何办法能够破解。 但是从串联角度看,专制政权能切断社会在政治上的串联, 却不能切断社会在日常生活和经济活动上的串联。 尤其市场经济本质上就是经济串联的过程,因此就存在这种可能—— 某个覆盖经济总体或人们共同生活的事件, 突然成为动员整个社会的总号令, 引发各处反抗不约而同地同时爆发,相当于实现串联。 在信息不畅的古代,这种串联有时被人人可见的彗星、 日食或自然灾害引发;在政治动荡的年代, 这种串联也可以由政治人物的死亡(如周恩来、胡耀邦)、 谣言或小道消息形成;在经济一体化日益紧密的今天, 这种串联最有可能通过金融危机、股市崩盘、大规模失业等实现。 而这一类串联正是政治镇压无法防范的。相反, 政治镇压的效率越高,社会越是只能通过这种方式实现政治串联。
不过,这种方式的串联虽可普及,却无法提升水平, 往往停留于闹事,一呼百应,墙倒众人推, 社会对权力体系的不服从连锁扩大, 往往权力体系来不及反应就会瘫痪乃至崩溃。在我看, 未来中国的突变,最可能出自这种因为经济危机引发的共同起事。
囚徒的集体非理性
断言中国不会乱的人大都根据这样的论据——没人愿意乱, 但不妨看一下“囚徒悖论”:两个囚徒若共同抵赖所犯杀人罪, 每人只会以偷盗罪判一年监禁;如果一人坦白杀人而另一人抵赖, 坦白者判三个月,抵赖者判十年;若两人都坦白杀人,则各判五年。 对两人最有利的显然是共同抵赖,但这需要“共谋”—— 既包括串供,也包括相互信任。然而审问隔离进行,无法串供, 两人也不信任对方,因为一旦自己抵赖而对方坦白, 对方只判三个月,自己则要判十年。 于是两人的个人理性选择只能是坦白。坦白至少不致于坐十年牢, 而且万一对方抵赖,自己只被关三个月。结果是每人各判五年, 远坏于共同抵赖。个人理性的精心选择,合成为集体非理性, 这个结局就是所谓的非合作均衡。
在非合作情况下,每个人从利己目的出发, 结果却是对个人而言的损人不利己、对集体而言的共同不得利。 这种个人理性与集体理性的冲突在人类现实生活中,远比亚当· 斯密用“看不见的手”形容的自发理性更为普遍。因此, 把没人愿意乱当作中国不会乱的理由是不能成立的。 没人愿意乱只是个人理性,中国会不会乱却取决于集体理性。 在无法“共谋”的情况下,实现集体理性的惟一可能是所有“ 局中人”都自觉遵守“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的原则( 原则本身就是一种广义共谋)。然而人性自利,在别的“局中人” 都遵守原则时,自己破坏原则可以得到最多的好处, 很难保证没人不受诱惑。而只要有一个“局中人”破坏( 或者是被怀疑破坏)了原则,就足以让其他“局中人”争相效法。 在已经丧失了文化和道德之“共谋”的中国, 有任何理由相信所有中国人都能“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吗?
囚徒故事中的两个“局中人”无法“共谋”尚且导致集体非理性。 对中国会不会乱的问题,有着十三亿个“局中人”, 每人都是独立变量,何以实现“共谋”? 变量多到一定程度就会进入所谓“混沌”状态, 其发展走向将脱离任何单独变量的主导, 也不会是所有变量的共性叠加,而将产生无法预料的结果。因此, 十三亿人形成的混沌,会远远脱离没人愿意乱的主观愿望。 将不是政变,也不是革命,而是不断的坍塌和粉碎。
悬崖之底
而按照突变理论,突变没有稳定的中间状态, 如同掉下悬崖不可能中途停住, 只有摔到悬崖之底才进入下一个平衡状态。
如果中国经济可以不受政权垮台的影响,或影响甚微, 那的确会如乐观者所说——中共崩溃不是中国崩溃, 中国只会因此更好。即使有一段权力真空,但人们可以照常生活, 新政权会逐步形成,社会整合也会重新实现。
然而,今天与以往的一个重要不同,是经济形成了高度的一体化, 不再是自给自足的个体经济或区域经济。 个体经济只存在于传统的农耕、放牧、采集狩猎和简单交换, 今日世界的大多数人早已远离土地、自然和乡村集市, 供养人类的绝大部分产品不再来自生态“表面”, 而是要通过社会整合实现的大规模协作和科学技术,从生态“深层” 挤压出来。而实现挤压的前提就是组织与管理, 并通过一体化经济来交换。
举例说,今日农业离开化肥,产量会下降一半甚至更多, 而用于制造化肥的原料,主要是从地下开采的矿物。 那需要庞大资金,调动众多人员,建设矿山油田气田, 进行开采提炼,变成化肥,再通过覆盖全国的分配网络和运输系统, 送达万家农户,下到地里,才变成一半的农作物产量。 这样一个把生态深处能量转换成人类食品的过程, 没有精细的管理和一体化流程是根本无法实现的。
而政权的垮台首先冲击的就是管理。只要上述开采、制造、资金、 分配和运输链条上任一环节中断, 中国很多农田就会陷入无化肥可施的境地。那时, 即便几亿农民仍然处惊不乱地保持个体生产, 粮食产量也会大幅减少,城市就会出现饥荒。 类似情况可以在一体化的每个链条上出现, 导致的产出匮乏会与生产继续下降形成循环, 使得挤压生态深层的经济体系继续解体。 而百孔千疮的生态表面无法提供维持人类生存的起码资源, 社会崩溃就只能愈演愈烈,现在设想的中共政权倒台后各地自治、 强人割据或民主选举等,在这种匮乏面前都只能是短暂的中间阶段, 从碎片化到粉末化,悬崖底部可能比现在想象的深得多。
我在《黄祸》描写的崩溃已是相当惨烈, 有些冷静的读者还是认为过于仁慈。正是因为我不忍太多人死亡, 编造了种种奇迹,包括可以在几天内成熟的“薯瓜”, 以及中国人有组织地走向世界的大迁徒,在真实世界都不可能出现。 我那样写,不是出于逻辑,只是因为小说里是我说了算。
斯蒂芬•金的故事
现在,我也不以为中国的危机说来就来。 有人认为中国还有二十年的经济高速发展,只要有好的经济, 其他不管怎么坏都能对付。当日复一日的繁荣展现, 危机论者往往会被当成叫嚷狼来了的孩子。 我确信中国的关头迟早要来,不能确定的只是到底在什么时候。 就算能有二十年,对历史长河中又算得了什么?
生活常识经常用“以防万一”告诫人。 哪怕中国崩溃的可能性只有万分之一(谁能保证只有这样小), 且不说因为后果严重需要投入更多力量, 同样只分出万分之一的力量去对付, 十三亿中国人也需要有十三万人投身——现在还差得远呢!
在我看,嘲笑“狼来了”是容易的,却不如正视这种呼声更有益。“ 杞人忧天”顶多白费了忧虑,而“不见棺材不落泪” 却会在看见棺材时悔之莫及。前者的代价微不足道, 后者的代价却承受不起。古人“临事而惧,三思而行,好谋而成” 的慎行原则,说的就是多考虑不好结果和可能,遇事先想坏处, 才能立于不败之地。这种意义上的悲观论者, 实乃有益社会的良性角色。
美国小说家斯蒂芬•金写的《死亡区域》, 主人公是一个叫约翰尼的男人,小时候头磕在冰上, 从此变得可以预感。后来他厌烦了为人预言, 到一个小镇过隐居生活。 一天他在报纸上看到某个自诩代表劳工的人竞选州议员, 因为走极端民粹路线,声势火爆。州议员竞选在美国本是小事儿, 是报上的一个寻常消息,可是约翰尼那时脑子里“忽” 地飞过一群麻雀——每当他有预感时都会如此, 随后便在幻象中看见这人未来当上了州长,又被选上总统, 最终发动了核大战,导致世界毁灭。
小说的前面都是铺垫,讲约翰尼预言如何准的那些事儿。 作者写到这里时,读者当然相信,如果约翰尼不出来制止, 事情就会真的步步兑现。然而若是约翰尼这样去警告世界, 又无法证实和服人。于是约翰尼只好自己动手,买了一支枪, 去射击演讲的竞选者,他杀人不在行,没打中。接着是竞选者逃跑, 他在后面追。当竞选者跑过一个来听演讲的妇女身边时, 一把抢过妇女怀中的孩子,用孩子挡在自己面前。 约翰尼本已端枪瞄准,可是有孩子,片刻的延迟, 追在身后的保镖就把他扑倒了。
竞选者用孩子挡枪的动作,被现场一个小记者抓拍到照片。 而那小记者又曾是运动员,跑得快,没让竞选者的保镖抓到。 那照片一见报,竞选者的政治生涯当然就完结了, 州议员都不可能当选,更别说总统了, 世界厄运就这样悄悄地消除于无形。但是没有人知道约翰尼的作用, 小说的结尾,他被当成危险的精神病人关进疯人院。
从这个故事可以让我们知道,当一个预见落空而遭到讥笑时, 不一定是预见错了,也许恰恰因为预见对了, 按照预见所做的努力发生了作用,才会使那预见落空, 也才使预见者沦为被讥笑的对象或精神病。 据说万能的上帝为了避免这种尴尬, 进行预见时总是要附加一个条件——人们全都不信。只有没人相信, 他老人家的预见才会兑现,人们最终也才会感悟他老人家的英明。
而积极的悲观论者却会像约翰尼那样企图力挽狂澜, 不惜沦为被讥笑的对象,哪怕被关进疯人院。
(《阳光时务》4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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